纪实文学【中国知青终结】㈣天地英雄
最后的知青兵:
被遗忘的缅共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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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知青终结》作者:邓贤
有声
读物
(四)天地英雄
第四章 天地英雄
1
老康
老康,16岁金三角参加游击队,18岁他端着机枪站着打,一颗子弹飞进枪筒,机枪当即爆开,他的眼睛马上瞎了,手像参差不齐的锯齿!在金三角战斗了20年,回来后像对待战争一样来对待生计,想法谋生,从他大大的墨镜框中露出的黑洞洞的眼眶,我感到辛酸!
在我的采访中,许多老知青向我讲述境外战斗故事的时候都褆到瞎子老康名字,足见得这位知青旅长在当时是个名气很大的人物。我认为老康的英勇事迹丝毫不比我们国内的革命英雄少他们都是过去那个激情燃烧年代的光辉榜样。
不同的是,英雄死了,瞎子老康依然活着。
老康剪着粗硬直立的“板寸”头,腰板挺直,给人精力旺盛和身体健康的印象。他说话中气很足,震得空气嗡嗡响,像作报告。康国华生于1952年12月,昆明十三中初一学生,1969年初到云南腾冲插队,参加境外游击队时年仅16岁。老康1989年回国,他在金三角战场上整整战斗了2O年。
在缅甸参军的康国华
老康说,眼睛失明以前自己一共参加大小战斗38次,可以算得上一个出生之死的老兵吧。此前敌人的子弹从未碰过他,只有一次击断皮带,却未伤及毫毛。他告诉我,刚参军时队伍中普遍流行这样一种英雄主义观点:只要你不怕死,敌弹就不敢碰你。反过来一想,难道牺牲的都是怕死鬼吗?所以尽管这个逻辑漏洞百出经不起一驳,但是许多知青却对此深信不疑。老康就是其中之一。
可是他们很快就要为自己的年轻和幼稚付出代价。
老康参军第二年赶上南下战役,1970年旱季的一天,对于大多数国内人们来说不过是岁月长河中一个普通的日子,秋高气爽,艳阳高照,工人上班,衣民种地,机器轰隆隆转动,大街上人流如织,生活像流水,波澜不兴地翻过这一页。
但是对于不满18岁的年轻的游击队战士康国华来说,这一天他正在一步步地走近自己生命中的重大转折,因为他将从此告别光明走向黑暗。
老康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他手中始终燃着一支香烟,坐姿比较僵硬,仰着头,我发现盲人思考问题都习惯仰望天空,好像答案都写在天花板上。此刻这生活在黑暗中的人一定又重新回到那个遥远而灿烂的异国秋天,年轻的游击队员康国华和战友挖了一夜战壕,当他们们直起腰来时,刚好看见一轮红日从尖峰山头上冉冉升起,把万道金光投射在他们清澈如水的眼睛里。远山近壑的绿色丛林大海之上顿时浮动起一片跃动的火焰,连山坡上的金盏菊仿佛也在熊熊燃烧。
老康始终用一种没有节奏变化的平淡声调向我讲述战斗经过,本来他可以不用上前线,留在后方指挥部,因为他已经被宣布破格提拔为营政治干事,享受排干部待遇。在游击队里,他是最早提拔的知青干部之一。我问他什么原因使他不愿意呆在指挥部而要上战场时,他的眉皱了一下,生气地回答:部队在前线打仗,我当然要上前线去。
我说:如果那一天你不上前线,眼睛不就不会瞎吗?
他答:如果为了怕死而躲避打仗,那就不是我。
我仔细看看他的脸说:你后悔吗?
瞎子昂起头来倔强地说:打仗就要流血,那么多人都牺牲了,后悔有什么用?
此后老康陷入长时间停顿。沉默是一堵墙,阻挡我的询问目光。我看见瞎子手指忽然烫了一下,原来香烟已经烩到尽头,我试图替他重新点一支,被他拒绝了。他自己摸索着点燃香烟,烟头一闪一闪,映亮墨镜后面两个黑洞洞的坑。
阻击战打响了,康干事一战致残,变成我们今天看到的瞎子老康。关于老康英勇负伤的事迹,人们评说不一毁誉参半。在泰国曼谷,一个外号叫“袁大头”的老知青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康国华是如何如何地为了出风头,像电影里的英雄人物那样跳岀战壕打机枪。另外有人批评说,康国华是游击队树立的讲用标兵,到处作报告开讲用会,他是极左思潮和政治浮夸风的牺牲品。还有人向我证实说,康国华失明后一度在医院绝食,试图自杀等等,说法不一而足。
我认为所有上述议论都有失公允。
我们生长在一个激情燃烧和渴望献身的红色年代,疾风暴雨的红卫兵运动决不是凭空产生的,天安门广场的红海洋也不是哪几个人心血来潮的产物。我们都高唱过《共产主义接班人之歌》,所有英雄主义榜样都曾经深深植根于我们心中,我相信即使再过一万年,自私自利的享乐主义也决不会比英雄主义更值得尊崇。小树可能被风刮断,但是小草决不会长成大树。我的朋友康国华充其量没能有效保护自己,对安危置之度外,有些奋不顾身和冒险主义的倾向,但是这些小小瑕疵并不能掩盖一个年轻战士内心燃烧的英雄主义光芒。须知他是在战场上致残的,对一个18岁的知青来说,我们还能苛求他怎样呢?你就是把脑袋埋进泥土,屁股藏进沙子里,不是照样有人负伤阵亡吗?
老康坐在我的面前,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茫然,似乎漫无目的,我知道这是因为那扇通往心灵的窗户被墨镜遮挡的缘故。老康告诉我,其实失明之前已有许多命运的前兆,可惜凡人无法参破天机。1966年红卫兵大串联,康国华去到北京、上海、广州各地漫游,所到之处照相纪念。但是等他回家收到照片一看,照片上的人竟然全是瞎子。此为一兆。
老康失明前阅读的最后一本书是法国作家司汤达的名著《红与黑》,时间为1970年9月8日午夜,也就是说再过几小时他将陷入万劫不复的黑暗深渊。他对我解释道:“红”指红色游击队,“黑”当然是失明,这不是冥冥中的命运暗示又是什么?
2
“黄继光”
对今天的中国人来说,上个世纪的志愿军英雄黄继光早已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种精神,一种溶入我们民族血液的国际主义和英雄主义的精神品质。黄继光用身体去堵美国人枪眼的事迹已经不是某种个人行为,而是演变成我们民族文化和精神的一部分,哺育一代又一代的中国青少年成长。
别人告诉我,金三角战场上也有一位黄继光式的中国知青,他的事迹在境外到处流传,只可惜鲜为国内人知。他的名字叫张育海,是一位来自首都北京的下乡知青。许多境外知青动情地对我说:你写写张育海吧,应该让他深爱的祖国和人民都知道,他们有一个优秀的儿子为世界革命英勇献身,已经在异国他乡长眠地下数十年。
他们说,是该让烈士“回家了。
关于张育海的冢庭背景和经历,今天所能了解到的仅限于他来自北京某中学,共青团员,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干部。
1969年初下乡到贵州山区插队。与同学一道步行前往云南边疆,随即越境参加游击队,成为“知青旅的一名战士。有人说张育海出身高干家庭,“文革”开始参加北京“联动”(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简称),是个联动分子;也有人说其父为刘少奇黑线上的家庭所累,所以才被赶下农村。至于他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到境外打仗,抛头颅洒热血,而不是像一些有背景的干部子女那样开后门进部队,或者等待时机另寻出路不得而知。总之几十年过去了,这个踽踽独行的北京知青像一颗闪亮的流星,短暂地划过金三角的历史夜空,他只来得及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光亮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育海同为游击队战友的梁晓军向我回忆说:张育海身上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特殊气质,高贵、谦虚、目光远大,卓尔不群,我相信这同他来自首都北京和从小接受的家庭教育有关。他勤于读书,勇于思考,意志坚定,激情洋溢,富于理想主义色彩。他像磁场一样影响着周围许多人,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所谓“人格魅力。几乎所有认识张育海的人都向我证实这位北京知青与众不同刻苦读书的感动事迹。
据说他从北京到贵州插队,除了简单的生活用品,一只大木箱子里面全都是沉甸甸的书籍。当他从贵州不远千里跋山涉水参加金三角红色游击队,一路上风餐露宿历尽艰辛可想而知,但是这个意志坚强的年轻人扔掉所有生活用具,唯保留的是一挎包马列书籍。
有人对我说,张育海烈士的战争生涯虽然短暂,但是他的表现可谓英勇顽强出类拔萃,是所有境外知青的榜样。第一次上战场,他表现沉着勇敢,消灭敌火力点,因此受到上级通令嘉奖。此后他抑止不住激动心情,正式向上级递交入党申请书,他是所有“知青旅”战士中第一个申请加入外国革命党的中国知青。不久他又被任命为连部书记(文书,副排级),因此他又是“知青旅”战士中第一个提干的中国知青。
1969年6月21日,围歼战打响。梁晓军回忆说,张长育海手持冲锋枪,准备向敌人发起冲锋。上午9点,战斗打响,他留给战友的最后一句话是:头埋低一点儿,动作要快,当心敌人(子弹)冲锋号吹响起来,张育海带头冲出战壕,边射击边扑向敌人火力点。但是仅仅几十秒钟以后,他在扑向敌人机枪的时候被子弹击中,用行动实践了自己的诺言,把宝贵的生命献给了金三角人民最伟大壮丽的解放事业。
这时距离这位北京知青20周岁生日仅仅还差几天日子。
张育海成为中国知青中第一个阵亡的烈士。战斗结束,战友们把他掩埋在战场上,梁晓军还郑重地在军用地图上标出坐标位置来,相约革命成功再来为烈士重建纪念碑。总部授予张育海同志“革命烈士”和“战斗英雄”的光荣称号,迫认为外国革命党员,追记一等功。文艺宣传队还把他的事迹编排成歌舞和话剧到处巡回演出,北京知青的事迹在红色根据地到处传诵。
我问他们,后来呢?纪念碑落成了吗?
他们摇头,我看见老知青眼睛里蒙上一道阴影。好久过后有人叹息道:你知道那是战争年代啊,后来几乎每天都有战斗,每仗下来都会有人伤亡,比如著名的南下战役,数百名知青战友横尸战场,数以千计的人负伤,许多烈士甚至都不知道名字,谁还顾得上纪念碑呢。
我看见人们的眼睛湿润了。
我默默无语。我宁愿相信这座纪念碑其实早已存在,它纛立在所有走出金三角丛林的老知青记忆深处。
3
老桂
我同老桂相识缘于台湾女作家曾焰,曾焰是我长篇纪实文学《流浪金三角》的主人公,她得知我在国内采访,就建议我去找这位在金三角打过仗的老同学谈谈。
可是等我来到昆明,别人都告诉我说要找老桂不容易,他的寓所一年之中总有大多数时间是空着的。别人还告诉我,如今的老桂是个国际公民,老婆孩子去了美国,他本人至少持有两国以上护照,穿梭往来于东南亚各国边境做生意。 别人的话令我的心沉下来,老桂像天空的一片云彩,南来北往行踪不定,我完全是抱着试试看的念头拨通他的电话。一个四海为家的商人,谁能指望他守在家里等候电话呢?
不料电话打过去立刻有了回应,一个男人来接电话,他就是老桂。老桂居然在家,给我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及至约定见面,我才发现自己脑袋里的印象完全错了位。老桂根本不是我想象中那种满身匪气粗粝黝黑的绿林好汉,一个出没金三角山林,打了半辈子仗出生入死的家伙,他为什么不该是那种江洋大盗或者座山雕胡传魁式的人物呢?
老桂基本称得上是个清秀和漂亮的男人,皮肤白皙,五官均匀,身材适中,文质彬彬,可以看出年轻时代的老桂长得很帅气,用广东话说就是“靓仔”啦。 可惜我认识老桂的时候他正被一种叫做“白癜风”的顽症所困扰,这种可恶的皮肤病就像广告一样长在脸上,直接损害老桂同志的美好形象,还让人模模糊糊地联想到那些不光彩的社会疾病。老桂苦笑道:医学上说这叫做电解质紊乱……妈的!我怎么知道偏偏就是我的什么狗屁电解质紊乱了?
老桂刚刚在金三角经历一场生死劫,他的马帮落入一股土匪武装的陷阱,险遭不测。他擦着脸上的汗不无庆幸地说:他妈的……打死好几个人哪!
我暗自庆幸,想要不是老桂生意受挫,从金三角丢盔卸甲地逃回昆明,我什么时候能跟他见面还是一个未知数。那天我们坐在老桂居室窄小的客厅里,电视机正在播放一部制作粗糙的国产电视剧,屋外泼洒豪雨,天色晦暗,墙壁上弥散开一股淡淡的石灰味。老桂烧了一壶普洱茶,他抽烟,我喝茶,烟雾袅袅上升,屋子里渐渐滋生出一种沁人心田的温暖气氛。我们两个人就在这种推心置腹的气氛中开始随心所欲地交谈。
老桂全名桂义诚,昆明东风中学“高六八”级学生,1969年到边疆插队,当年即越境参加红色游击队,在硝烟弥漫的金三角战场上纵横驰骋十几年。令人惊讶的是,老桂并不是纯粹的中国血统,他的生母竟然是一个名字叫做阿部文子的日本女人(不是华侨!),生父为国民党黄埔军校少将教官,他和自己的日本生母都是抗战胜利后其父接管东北沦陷区的战利品之一。
我问老桂:你为什么偏偏要参加游击队呢?要知道你父亲是个国民党将军,你该投奔金三角国民党残军才是合情合理的选择啊。
他回答:周恩来邓小平不都是大地主出身吗?出身并不能决定一切。
我说:谁在决定你的命运,你自己吗?
他想想回答:出身不由选择,道路自己决定。
国民党黄埔后代老桂有过一段同共和国所有同龄人一样短暂而幸福的童年时光,他脖子上戴过红领巾,手握拳头向祖国宣誓,高唱过《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少年桂义诚还有个运动特长就是踢足球,那是20世纪60年代,中国足球运动远未普及,但是少年天才桂义诚脱颖而出,初中即入选云南省青少年足球队。我们本来有理由期待老桂像一颗足坛新星那样冉冉升起,冲击世界杯奥运会,要不是“文革”风暴猝然来临,谁又能说老桂不会出类拔萃,成为中国绿茵场上的马拉多纳或者其他什么足球巨星呢?
别人都说,老桂活到今天简直是个奇迹,许多知青只上过一次战场就再也没有回来,但是他却历经大小一百三十余战,历险无数,多次负伤掉队,几次注定要变成烈士却都侥幸脱险死里逃生。老桂身体里至今残留着多块弹片,以至于一进机场那些警惕性很高的安全仪器都要像狗一样围着他叫个不停。
这天老桂严肃地向我指正一个事实,有记载最早牺牲的中国知青是来自昆明的老马。老马全名马恒昌,昆明八中“高六七”级学生,1969年4月猛洪战斗阵亡,当时参军刚满30天,年仅20岁,他比张育海整整早牺牲两个月。老桂说,其实老马死得很冤枉,他本来可以不用牺牲,子弹击中大腿并不致命,可是因为抬担架的民工没有救护经验,他在被运往后方途中喝下很多冷水,血流不止而死。准确说老马是死于缺少常识,死于无知,死于事故,因此他死得默默无闻。
在红色游击队,因为各种事故减员的人数往往要占到战场伤亡总数的一半,这不能不是一个残酷的事实。
4
“中国潘”
一场夏季豪雨过后,春城昆明阳光耀眼,空气湿润清新,我跟老知青们坐在梁晓军宅院里聊天,准确说我在等待一位客人。我看见一缕碧绿的阳光像小溪一样从头顶的葡萄架上流淌下来,醉人的泥土和草叶芬芳像水雾一样在雨后的楼房峡谷中悄悄弥漫,坐在这座主人精心打造的小院里恍若置身一座微型的热带丛林,四周树木葱茏,盆花叠翠,藤蔓密布,小鸟啁啾。这时门铃响了,我看见一个剪短发的红衣女孩穿过七月的阳光径直向我走过来。
潘冬旭
说女孩不大准确,但她无疑是个明亮的女子,脸膛红扑扑地放着光。我们彼此做了介绍,她就是我正在等待的采访对象,金三角大名鼎鼎的游击队英雄“中国潘”的妹妹,传奇女兵潘冬旭。
许多老知青都怀着崇敬心情向我介绍这对英雄兄妹的传奇故事,我看见眼前的妹妹小潘像个举止稳重的女律师,女教师,或者女经理,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她的来历,我怎么也不会把眼前这个秀丽干练的都市白领与血肉横飞的金三角战场联系在一起。小潘说,如今她多数时间都待在金三角,当然不是打游击,而是为联合国做一种推广文化教育的慈善事业。她说自己这种志愿者的行为源于对英雄哥哥的怀念。
小潘说:我相信天底下所有妹妹都崇拜哥哥,这种崇拜是天生的。哥哥潘国英是我的人生榜样,他永远活在妹妹心中。
我看见小潘眼睛里已经泪光闪烁。
潘国英
潘国英,云南腾冲中学初一学生,生于1952年,1968年10月越境当兵,是当时游击队中年龄最小的知青。我问小潘:你哥哥为什么不肯好好下乡呢?他如果随大流的话,以后不是可以招工回城,参加高考和上大学吗?难道国内的和平生活比起战争和流血牺牲不是更值得珍惜吗?
小潘叹了一口气,她说:个人命运总是渺小的,在那个动乱的“文革”年代,谁又会有先知先觉,能够预知我们国家以后将会走上一条拨乱反正和改革开放的道路呢?何况当年我们的父母都是错划“右派”,右派孩子能有什么前途可言呢?
许多老知青评价说,潘国英天生是个性格独立和与众不同的青年,他的身上有一种惊世骇俗的反叛精神,一种独立不羁、反抗压迫和捍卫自由的英雄主义气概,用那个时代的评语来说就是骄傲自满,自由散漫,脱离群众和小知识分子狂热病。本来游击队有纪律,不许擅自开枪,不许打猎,不许枪声扰民,可是已经当上排长的潘国英偏要在驻地打野鸡,而且还要当着连长的面开枪。他的战友解释说,潘国英并不是有意蔑视纪律,他实在是个心高气傲和刚直不阿的青年,视荣誉为生命,他打心眼里看不上那个头脑简单心胸狭窄的平庸连长,结果被当场撤职当了战士。
潘国英
潘国英生前战友,昆明知青常春光对我回忆说:1969年我参军来到侦察班,班长就是潘国英。他看上去模样很稚嫩,完全是个大孩子,但是他的神态却很老练,说话做事很有章法。他所以引起我的注意完全是因为他身上那种出类拔萃的气质,好像他天生就是个职业军人一样。他腰间挎一把雪亮的景颇长刀,打着绑腿,那时候游击队经常行军打仗,但是上级并没有要求必须打绑腿,我们从前也只在革命电影中见过打绑腿。但是班长向我们解释说:打丛林战游击战主要靠两条腿走路,打绑腿能够有效减轻腿部疲劳,防止静脉血管曲张,侦察员更要保护好两条腿。后来我们侦察班人人学会打绑腿,别人一看打绑腿的队伍就知道我们是侦察班。
别人还告诉我,潘国英简直是个游击天才,对游击战的学习理解完全无师自通。他勇敢镇定胆大心细,悉心钻研战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所以常常以少胜多创造奇迹。潘国英入伍半年就当上侦察班长,很快升任侦察排长,成为游击队远近闻名的战斗英雄。潘国英在生前短短不到两年的从军生涯中执行过多达上百次战斗任务,没有一次失败,十几次立功受奖,他的参战密度之高,立功受奖之多,以及每次都能胜利完成任务,在游击队知青中首屈一指,堪称一个奇迹。他的名字在敌占区广为流传,反动派政府军一提起“中国潘”都会吓得心惊胆战。有次他带领一班人闯进敌营,竟然俘虏比他们多几倍的敌人,荣立一等功。说来也怪,敌人枪子儿炮弹好像都躲着他,从不敢碰他一根毫毛,因此许多人私下纷纷议论说,这个潘国英真神了,恐怕将来就是游击队的“战神”巴顿将军了。
但是“战神”潘国英始终未见提拔,他手下许多战士后来纷纷当了排长连长,但是“中国潘”反倒降了职,他直到牺牲始终是个班长。
1970年,一个雨季行将结束的明亮日子,侦察班执行任务凯旋归来。年轻的游击队员像一行首尾相衔的大雁在秋天的山道上快步疾行,班长潘国英照例走在队伍最前面,他背枪挎刀,同副班长常春光保持大约几十米距离。快到山顶,迎面吹来的山风把亚热带草木的浓烈气息灌满中国知青的肺腑,这时候常春光看见班长猛然回了一下头,向他做出一个警惕的手势,随即躬下腰准备跳到路边草丛隐蔽。常春光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竟是班长留给他的最后一个手势,他看见班长年轻的脸膛被炽热的阳光烤出了汗,像瓷盘那样闪闪发光。即使后来又过了许多年,老知青常春光脑海中还是常常会出现这张闪闪发光的面孔,班长的手势已经成为他人生最宝贵的组成部分,从此再也不会消失……
就在这时候,猛烈的枪声忽然凶狠地响起来。仿佛晴天响起霹雳,寂静的空气破碎了,山头上硝烟四起,蜂群一样恶毒的子弹满天飞舞,像一张大网罩住几十米外的年轻班长。潘国英虽然中弹倒地,但是他没有屈服,艰难扣响冲锋枪向敌人还击,用生命为掩护战友撤退筑起一道火力屏障……
常春光动情地回忆说,大批敌人扑上来,班长的冲锋枪一共打出三个点射,全班人正是利用这个间歇撤进树林脱险的。他在摆脱敌人的最后一刻回头张望,看见班长向后侧着头,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但是他分明感受到班长依然活着,他那炽热而滚烫的深情目光始终追随战友,目送队伍和希望一道远去……
后来从敌人广播里得知,狡猾的政府军设下埋伏,他们耐心守候了三天三夜,终于捕获到“中国潘”的尸体。残暴的敌人把烈士头颅割下来示众,尸体扔在集市上任凭烈日暴晒野狗撕咬,以发泄他们心中的仇恨和快意。
小潘的眼泪终于倾泻而出,“泪飞顿作倾盆雨”。她哽咽着说:哥哥牺牲时只有十八岁,他那么年轻,那么热爱生活,他有太多的理由同我们一道走进改革开放的21世纪。然而他离开我们已经三十多年了……我常常想,如今哥哥的灵魂在哪里呢?他能看见祖国发生的沧桑巨变吗?我相信再过几十年我们兄妹终能相见,那时候他将在天国迎接我们。一个为崇高理想和幸福社会而献身的青年,他应该有理由同马克思一道住在天国里。
另外有人叹息:潘国英终究没有做成游击队的巴顿将军,他是金三角的切·格瓦拉。
5
大脚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随着采访深入,我的采访本记满许多素不相识的人名和动人心魄的战斗故事。这些中国知青用自己的鲜血生命去实现革命理想,把个人生命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一个悲剧时代,奉献给英雄主义,他们是时代的悲剧英雄。
下面只是无数阵亡者名单中的一小部分:
蔡苏华,昆明知青,执行任务负伤后拉响手榴弹自杀。
龙会坤,保山一中知青,中敌人埋伏后拉响手榴弹自杀。
沈大为,北京知青,被敌人包围,将最后一颗子弹射向自己。
王学艺,昆明知青,第一次参战即遭伏击,临死不降。
郑尹南,负伤撤退途中,遭遇敌人拉响手榴弹自杀……
……
刘义讲了一个“北方大脚”的故事。
北方大脚是个来自中国北方的男知青,在金三角,人们可以不知道大脚的真实姓名,但是却不能不知道游击队里有个著名的“北方大脚”,因为大脚拥有一双无与伦比的罕见大脚。
据说他要穿50码(约合30厘米)以上的胶鞋,另有一说为52码半(31.5厘米)! 曾经有个下来视察的总部首长亲自丈量了这双超级大脚后啧啧称奇,于是北方大脚的名声由此传播开来。但是具体问题也接踵而至,大脚因为这双特殊的大脚吃尽苦头,由于根据地没有后勤工厂,游击队上哪里去找一双特殊尺寸的胶鞋来满足一个普通战士的特殊要求呢?没有胶鞋,大脚只好穿草鞋,穿布鞋,或者干脆打赤脚,因为即使没有鞋穿也不能成为不干革命畏缩不前的借口。在金三角,许多山地民族世代打赤脚,而我们国内的革命前辈不是也打着赤脚走完二万五千里长征吗?所以没有人认为穿鞋应该是个重要问题,就像穿不穿鞋与干不干革命没有必然联系一样。
在著名的金三角“七次反围剿”战斗中,政府军围追堵截,游击队日夜行军打仗,爬大山,钻山沟,与敌人周旋。这时候决定生死存亡的首要问题就是走路,许多战士掉队,还有人吐血累死在行军途中。大脚是机枪手,他肩头上的那挺“五六式”班用机枪比别人的冲锋枪重一倍,也就是说,通常情况下大脚付出的体力代价要比别人大一倍。更糟糕的是,他脚下的草鞋早已支离破碎不知去向,一双奇大无比的光脚板被锋利的茅草根和尖锐的岩石割得鲜血淋漓,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可以想见大脚的革命历程比起别的战友来得更加艰苦。但是没有人能帮他,人人都体力透支疲惫不堪,即使有人替他扛机枪也没有人能代替他走路,或者替他找到一双大尺码的胶鞋,谁让他生就一双与众不同的超级大脚呢?这时候的大脚肯定没有想到革命的首要问题就是解决穿鞋的问题,没有鞋穿的大脚成为大脚自己的最大障碍。
大脚开始跟不上队伍,开始掉队,战友从他身边一个个赶过去。在夜色深重的山道上,举步维艰的大脚就像一个摇摇晃晃的马拉松运动员,或者一辆轮胎扎破漏气的汽车,但是他还在咬牙坚持。山高路陡,巨大的劳累和伤痛像两座大山压迫着他,大脚走走停停,越来越慢,后来终于站下来。前面的队伍已经走远,山路就像黑夜一样没有尽头,年轻的游击队员扶着一棵树,他叹口气,把沉重的机枪放下来,试图让受伤的脚和过度疲劳的身体得以短暂放松。
许多人告诉我,行军的一个秘诀是不能停步,越累越是瞌睡就越不能停,一旦停下来你就肯定再也挪不开脚步。然而三十多年前的中国知青大脚就不幸停下来,他的脚板被磨得伤痕累累,疼痛和疲劳像胶水一样把他的双腿牢牢粘在原地,于是他再也离不开那棵树,好像他生下来就跟那棵树连在一起。本来我们有足够的理由原谅他,因为他还是个不满20岁的城市学生,平时尚未经受艰苦锻炼,他已经几天几夜没有休息,一直咬牙坚持,他的年轻身体就像超过负荷的绳索眼看就要绷断。何况他的光脚板还在流血,那些伤口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磨蚀着他的决心和勇气,谁能说他的停步不前仅仅是因为没有鞋,或者意志不够坚强呢?
但是战争就是战争,不是游戏。
游击队员大脚只来得及在心中深深地叹息一声,松软的黑夜厚壁立刻垮塌下来。一头巨大的章鱼从大海深处游来,强壮的触角从四面八方捉住他,大脚一下子就睡着了。他像只被暴风雨击落的掉队大雁,或者一头迷路的小羊羔,一头跌进路旁厚厚的草丛里。大地敞开宽阔的胸膛接纳这个筋疲力尽的年轻人,就像母亲用乳汁欢迎每一个回到怀抱的孩子。我相信熟睡中的北方知青表情一定幸福极了,就像襁褓中的婴儿一样。
人们叹息说,要是大脚不掉队该多好啊!他会跟随队伍一道战斗,直到粉碎敌人围剿,返回改革开放的祖国,回到他昼思夜想的北方故乡。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这样一个好青年,他当然会重新学习,努力工作,成为社会的有用人才。他还会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做个好丈夫,好父亲,好公民……
可是他掉队了。
次日清晨,一阵凄厉的枪声打破山谷的宁静。人们侧耳倾听,在各种杂乱的枪声中有一挺“五六式”机关枪的短暂歌唱。那个以“北方大脚”闻名的中国知青再也没有归队。后来部队派人悄悄摸回烈士掉队的地方寻找,他们被眼前一幅赫然出现的惨景所震慑:烈士面目已不可辨认,他的身体布满弹孔,衣物早已被当地山民扒光。只有那双触目惊心的巨大光脚露出草丛,脚板已经磨出白骨来,好像要对人述说太多太多的辛酸和委屈……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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